月色失重

若不许来生,只道今生恬淡

三十一.

 

 

宁国侯谢玉下葬一月有余,长公主向梁帝请旨离京,携子女前往自己的封地。梁帝恩准,并下旨保留宁国侯府以彰宁国侯谢氏忠烈。长公主已经安排停当,只带走四个贴身婢女,其余婢女均交予莅阳的乳母嬷嬷安排,居于公主府,定期打扫谢氏祠堂,更换祭品。

 

之所以在金陵逗留到九月,是因为莅阳想同谢玉再看一次灯,这次看的是中秋的灯。如今谢玉在京中确实不便亲自出面打点,此次中秋赏灯一事,便由莅阳安排。秦淮一年四季都太过热闹,这次中秋,莅阳在玄武湖之上包下了一条乌篷船。莅阳事先将孩子们送到林府,毕竟待她与谢玉离京之后,几个孩子便得时刻跟着他们,二人躲清闲的机会怕是也无多。晋阳心里明白,自然爽快地成全二人。

 

莅阳在玄武湖上找了一位年迈的艄公包下了他的船。这位艄公一生渡船,无妻无子,了无牵挂。京城的贵胄除非当真风雅也断不会在这个日子找这样的船,莅阳给了这位须发斑白的艄公一些银两,又赠了他一坛竹叶青,艄公也不问她是何人,只问了姓氏,便爽快将船包给了她。莅阳留下的姓氏是谢,谢夫人。

 

中秋那天,谢玉和莅阳同乘公主府的轿辇一路到了泊口。乌篷船内只有一张方案,两个蒲团;方案之上,一盏油灯。莅阳提前命人备了两身朴素些的衣服,二人用过晚饭便更衣出门了。艄公已提前将船拴在泊口,谢玉先上了船,然后回身去搀扶莅阳。莅阳提了一只食盒,是给艄公的点心。谢玉提了一个包袱,莅阳本来记着要问谢玉提了些什么,但是上船之后却就将那个包袱忘在脑后了。美酒佳节美食,美上加美,艄公自然喜不自胜。待二人坐定后,艄公便解开缆绳,向湖中心泊去。

 

这中秋本来是以赏月为主,但因有燃灯以助月色的风俗,虽然中秋之灯难以与上元之灯相较,却也可算是赏灯的良日。江南一带有制船灯的习俗,因此除了沿岸的灯火辉煌,这湖泊之中也有随波漂流的点点闪烁。比起秦淮之上沿途不绝的目不暇接,如今二人随着这船越漂越远,倒是渐入灯火阑珊之境。只有皎皎明月一轮与小舟相随。鼎沸的人声没入轻舟在湖面上划开的涟漪,整个湖上仿佛除了二人的窃窃私语,就只剩微醺的艄公藉以自娱而又乐在其中的歌声。

 

“玉郎,你说...漂泊在江湖之中是否就是这种感觉?”莅阳一只手撑在方案之上,托着脸问道,“是否难免有些太过清寂了?”这渐渐远离喧嚣的感觉,一时竟也有些如梦似幻。

 

“我倒觉得扰扰攘攘了十二载,清寂一些也不错。”谢玉将手伸向莅阳,莅阳便也伸出另一只手,两只手就攥在一起。

 

“只要你我二人相濡以沫,与这世间相忘又有何妨?”谢玉的另一只手也攥上了莅阳的手,莅阳便也不再托着脸,而是抚上谢玉的手,两双手就如此交叠在一起,借着一旁摇曳的灯焰,二人相视一笑。

 

转眼艄公已将船泊至接近湖中心的地方,便在船尾坐了下来,不再撑船,而是由其随波逐流。美酒点心和这与他相伴的一轮明月,便是他今天的全部乐事。

 

几盏早早从岸边驶出的船灯也随波漂荡在这湖心,将莅阳的心勾了去,莅阳回头和谢玉交换了一个眼神,谢玉便微笑着说道:“去吧,小心一点。”

 

莅阳小心翼翼地从蒲团上移开,将袖口拉了起来,白玉一般的纤手就随船在碧波中划动。莅阳想要勾起一只就在舟旁漂浮的船灯,只是玉手愈发努力想挽起这碧波让那船灯向自己驶来,那船灯却越漂越远;谢玉就坐在乌蓬里看着伏在船边的佳人。船灯泊远之后,莅阳似乎觉得有些扫兴,只是又注意到这映在水中的月影,玉葱轻轻搅动,那清辉就碎成许多银鳞,待到这湖面再凝出一轮皎洁,莅阳便再划动指尖。就这样一连重复了许多次。

 

佳人戏水,谢玉把包袱提到案上解开拿出了一个什么物什便折腾起来。

 

“夫人可是又为了这镜花水月感伤了?”此时莅阳正百无聊赖地伏在船沿,望着那一轮捞不起的明亮,浑然不知谢玉已坐在身后。

 

“感伤倒也没有,若当真是玉盘跌落,重圆之后也会有瑕…只是羡慕这影子,不管被搅碎多少次,却还能回归完好。只不过,幻影终究还是幻影…”莅阳自顾自地说着,其实到底还是伤感了。

 

“这亦幻亦真终究是无解。只是,夫人不如先别去管那月影了,为夫快要留不住这天灯了。”

 

“天灯?”莅阳扶着船沿小心地坐起来,她曾在宫闱之内看着外面的夜空浮起千万只天灯,但却不曾亲手放飞过一只。此时谢玉已经将天灯点着,正用手拽着下端的竹条。这透过白色浆纸闪烁的火焰将那一双杏眼的瞳孔映得明亮,驱散了适才那一抹黯然。

 

谢玉将头侧了过来看着莅阳,莅阳从来没有看到谢玉这样笑过,这么多年,他始终都带着一些挥之不去的深沉;只是今天的他似乎心事全无,就连眼角细纹里也流淌着笑意,那笑意里还洋溢着些许天真。

 

“夫人快许个愿吧,夫人许完愿为夫就把这天灯放出去。”谢玉此时烂漫如同稚子,兴奋地看着这盏几欲挣脱的天灯。

 

“我的心愿,就是从今以后你的笑容都会像此刻。…还有就是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莅阳双手合十,看着眼前人,默默许愿道。

 

“好了,把它放飞吧。”

 

“溱簌,你抓着那边的竹条,这样可以放得稳一点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小舟船头,二人相对跪坐着,一盏天灯就徐徐从舟上升起,飘向遥远的天际,二人皆仰目相送。而那船尾的艄公就看着面前的湖水,那里也有一盏天灯,正向那碧色的深处沉去。


莅阳看了许久,仿佛一直待到那灯火逐渐淡入云霄才低下头来。此时谢玉已经看了她许久,眉目含情。

 

“喜欢吗?那只灯是我亲手做的。”谢玉脸上有些自得的欣喜。

 

“喜欢…只是…更喜欢你。”

 

二人不知又相视着坐了多久,从岸上看去,那一叶轻舟,已经从那湖心的一轮皎皎中驶入又驶出。

 

二人不知究竟游玩到了几点才回了府中,只是回去的路上金陵的大街小巷似乎都已沉睡,二人便决定第二天再去接孩子回来。下了轿辇,婢女提了灯来迎。谢玉让婢女先引莅阳回居室,自己一刚转进府门就向未掌灯的另一侧跑了过去。莅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,便先行回了居室。

 

莅阳脱了外衣,刚刚坐在梳妆台前正欲拆了发髻,居室的门就被谢玉推开。谢玉跑得面红耳赤,进门时已是气喘吁吁,只是指尖还捏着一簇木犀。

 

“夫人且慢…这八月,簪这木犀…方是应时…”他走到莅阳身边,俯身为她敛好鬓间的游丝,将那一簇金桂簪在她的鬓上。这新开的桂花馥郁,满室都飘渺着游丝一般的香甜。

 

谢玉又开始在胸前翻找起来,片刻,又掏出了一方叠好的丝帕。他小心翼翼地将丝帕展开,递到莅阳面前。那丝帕之上的,是一只镶了琉璃的银钗。那粉白的琉璃拟的是梅花的花瓣,花蕊是银丝坠了金珠,而花苞则是珍珠包了金制的花萼由银制的茎叶连在一起…

 

“我还是觉得,你簪梅花最是可爱。”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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